這是一場每年都會定時、定點發(fā)生的“戰(zhàn)爭”，時間通常是夏季與秋季，戰(zhàn)場覆蓋中國從北到南的產糧大省。
豐收時節(jié)即是兵臨城下的時刻。大戰(zhàn)一觸即發(fā)。政務公文里不斷出現(xiàn)“攻堅戰(zhàn)”“迎頭仗”“硬戰(zhàn)”的字眼。戰(zhàn)況之艱巨，從作戰(zhàn)手段可見一斑：衛(wèi)星遙感監(jiān)測，載人飛機、無人機“空中圍剿”，地空一體巡查， 24小時輪班“嚴防死守”。
作戰(zhàn)標語更是遍地開花：“飛機已經上天，地里不準冒煙”，“上午燒秸稈，下午進班房”，“人生道路長漫漫，焚燒麥茬找難看”……
敵人不是什么外來入侵生物，而是那些散落田間、枯槁發(fā)黃的秸稈。它們?yōu)槿祟惻醭隽思Z食，轉身就成了麻煩制造者。
現(xiàn)在，又一個戰(zhàn)斗的季節(jié)來了。
阻擊戰(zhàn)
在各大“糧倉”，秸稈禁燒的阻擊戰(zhàn)投入不菲。據公開報道，僅安徽省亳州市譙城區(qū)一個區(qū)的25個鄉(xiāng)鎮(zhèn)(街道)，去年為秸稈禁燒投入的財政資金就達4458萬元。而在湖北省荊州市，今年夏收期間，每天1323個督查組、35280個巡查組，24小時輪班在地頭巡查。
“頂風作案”者一旦被發(fā)現(xiàn)，輕則罰款，重則拘留，工作不力的地方官員為此被摘掉官帽也是有可能的。
對于農民而言，燒，幾乎是處理秸稈的首選方式。只要一把火，不花錢不費力。祖祖輩輩留下的經驗讓農民相信，秸稈焚燒后留在田里的草木灰，可以增加土壤的肥力，雖然也有研究表明，土地中的微生物被大火“烤死”之后，耕地的生物環(huán)境反而會被破壞。
真正讓秸稈焚燒成為重點阻擊目標的，是最近幾年各地大氣污染“霧霾圍城”的困境。秸稈焚燒產生的顆粒物PM2.5雖然不到PM2.5總量的5%，但由于秸稈焚燒通常都在短時間內集中焚燒，因而在這期間，最嚴重的時候，燒秸稈大概可以產生空氣中PM2.5的三到四成。
中國農作物秸稈總量幾乎占據了全球的三分之一。國家發(fā)改委、農業(yè)部組織各省有關部門和專家進行的評估顯示，2015年全國主要農作物秸稈理論資源量為10.4億噸，可收集資源量為9.0億噸，利用量為7.2億噸，秸稈綜合利用率為80.1%。
所謂利用，包括使秸稈能源化、肥料化、基料化、飼料化和工業(yè)原料化。各地都在勸告農民“秸稈還田”能增產，理論上一點也沒錯;實際上，有時候卻不是這么一回事。
潘根興是南京農業(yè)大學農業(yè)資源與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研究所所長，他下鄉(xiāng)考察時，常有農民反映，在一年兩季、農時很緊的情況下，大量的秸稈鋪在田中，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腐爛成養(yǎng)料。新的作物播種后，許多苗長在了秸稈上。農民形象地把這種“腳離了地的苗”叫做“吊死苗”，自然是長不好。
更糟糕的是，“秸稈還田”有時還好心辦壞事。
人們希望秸稈還田能夠給新苗提供更多天然的養(yǎng)分，但秸稈分解得靠微生物來“作業(yè)”，微生物又需要吸收足夠的氮才有力氣來消化秸稈，結果反而是秸稈在和新苗爭養(yǎng)分。
如果上一茬作物的病蟲害留在了秸稈上、傳給了新作物，情況就更不妙。這種情況下，秸稈還田了，農民卻不得不多施化肥、多打農藥。
因此，每年夏收秋收季節(jié)，神州大地，處處冒煙，很多農民喜歡一燒了之。
為何秸稈禁燒這場仗就是無法徹底打贏?戰(zhàn)爭面臨的一個形勢是，如今的農村，秸稈多，人力少。
江蘇農民王文石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說，他所在的江蘇淮安市凌橋鄉(xiāng)，兩萬人，6萬畝地，大部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。前幾年，凌橋鄉(xiāng)的農民偷偷摸摸地燒秸稈是常有的事，“農民也是沒有辦法”。
2014年，王文石跟人合伙開了一家“聯(lián)創(chuàng)利用合作社”，專門跟秸稈打交道。他們買了20多臺大型機械，免費為農民收集秸稈，農民也不向王文石收費，“雙方互免”。收到秸稈后，再賣給秸稈利用的企業(yè)，以此掙錢。
兩年下來，王文石的企業(yè)已經成為江蘇規(guī)模最大的從事秸稈收集業(yè)務的企業(yè)，業(yè)務還做到了安徽和湖南。
然而，面對燎原之勢，他所做的只是杯水車薪。
條條大路不通羅馬
如果秸稈還田這條路子行不通，其他的“作戰(zhàn)”路線倒是還有幾條。只是，在潘根興看來，它們都各有各的缺陷。
秸稈可以用來造紙。“但紙用完以后，還是廢棄物。而秸稈制成了紙，其中含有的氮和磷沒能得到利用，反而加大了廢水處理的難度，比蘆葦造紙的環(huán)境成本高。”潘根興點中了一個“死穴”。
秸稈還可以給牲口當飼料。但如今的農村早已不是田園牧歌的景象，大規(guī)模的養(yǎng)殖場大多建在城市周邊。未加工的秸稈質量輕、體積大。一輛可以裝1噸水的車，裝煤可以裝1.3～1.5噸，但裝秸稈只能裝200～300斤，等于1噸秸稈需要分5車運。運輸成本決定了這不是劃算的買賣。
運輸成本同樣影響了把秸稈送去電廠這一條“直燃發(fā)電”的路。潘根興看到，不少生物質發(fā)電廠現(xiàn)在反而轉向了燒煤?！敖斩捇厥粘杀靖撸\輸費用高，燃燒后的廢灰又難以處理。相較起來，還是能夠機械化生產的煤比較劃算”。
在潘根興眼里，“看起來比較理想的辦法”，是用秸稈制沼氣。但是，在東北等寒冷地區(qū)，沼氣只能在氣溫高的季節(jié)才能生產，而在江浙一帶相對濕熱又相對富裕的地方，“誰會愿意每天圍著一個沼氣池轉，每天把里面的東西掏進掏出呢?”
更為重要的是，在潘根興眼里，以上每一種方法都無法避免一個問題——浪費。秸稈中含有養(yǎng)分、能量和纖維，以上的每一種方法，都只能利用到秸稈的一種特性。
“人人有辦法，處處皆煩惱”，潘根興在一篇論文中這樣形容目前的秸稈利用現(xiàn)狀。簡直是，條條大路卻通不到羅馬。
如何才能為禁燒戰(zhàn)覓得一套“幾全其美”的戰(zhàn)術?周世豐供職的這家外企手中，算是握有一個“錦囊”。
丹麥諾維信公司是全球工業(yè)酶制劑和微生物制劑領域的主要生產商之一。周世豐是諾維信在中國的生物煉化業(yè)務的總監(jiān)。他在電腦上向演示了一幅秸稈切面的示意圖：最外側是紅色的線條，這代表秸稈外層的“木質纖維素”。紅色線條中間交錯著的是藍色和綠色的線條。藍色線條的是“纖維素”。剩下的綠色線條，狀如打結的毛線，這就是“半纖維素”。
將酸或堿加入秸稈之中，紅色、藍色、綠色的線條，在化學、物理綜合作用下，統(tǒng)統(tǒng)被“剪碎”。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下一步進行得更順利：將酶加入進去進行催化。在酶的作用下，藍色、綠色線條中的大分子被切成小分子，最終轉化成糖。糖再經過發(fā)酵、蒸餾，就變成了乙醇。而發(fā)酵后的固形物殘渣也不浪費，可以作為燃料來直燃發(fā)電。
更厲害的是，如果將秸稈制成的燃料乙醇，按照10%的比例加入到汽油中，調和成乙醇汽油，與普通汽油相比，可使汽車尾氣中的碳氫化合物濃度下降42.7%，一氧化碳濃度下降34.8%，這兩項有害物質恰恰是PM2.5的主要組成物。
潘根興手里也握著一個“國產”的“錦囊”。
他這個法子好比：“將一塊肉骨頭，放入鍋中，蓋上蓋子，慢火細煨。再打開后，鍋中不僅有燉爛的肉，還有湯和撲鼻的香氣。”
秸稈就是這塊肉骨頭。在密閉系統(tǒng)中，通過數(shù)百攝氏度高溫加熱，秸稈中的生物質發(fā)生熱解作用。分離得到固體的生物質炭(肉)，液體的木醋液和提取液(湯)以及氣態(tài)的生物質氣(香味)。
這些分離得到的物質各有各的用途。其中，生物質炭可用于農田施肥和環(huán)境污染處理。在整個過程中，秸稈的所有物質，沒有廢棄或浪費，產生的熱能也可以用來發(fā)電或供熱。
用這種技術，每處理一噸秸稈，就可以減少0.7噸二氧化碳排放量。大規(guī)模產業(yè)化后，這些減排量，還可以拿到碳交易市場上去交易。
無利可圖中的出路
技術上的“錦囊妙計”雖好，可是如何才能用于“實戰(zhàn)”呢?
在國際上，丹麥是公認的秸稈利用最成功的國家。丹麥駐華使館能源參贊熊強(Thomas Shapiro-Bengtsen)介紹了這個北歐小國的制勝秘訣：“政府在制定政策時，一定要有經濟利益上的激勵……比如，在丹麥，如果你選擇用生物質替代化石燃料，那么會有不同的稅收優(yōu)惠?！?/p>
丹麥的薩姆索島是丹麥“綠色童話”的極致體現(xiàn)。這個島，在能源學家索倫·荷滿森(Soren Hermansen)的帶領下，實現(xiàn)了100%能源永續(xù)利用。其中，全島的供熱主要由兩個秸稈供熱廠提供。
在發(fā)給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的郵件中，索倫·荷滿森解釋，要說服島上居民們加入秸稈利用的行列中來并不難。“因為用焚燒秸稈供熱比用油便宜。而且供熱廠也是由當?shù)鼐用窆餐械暮献魃缧再|。用戶實際上也是供熱廠的擁有者?！?/p>
從丹麥的經驗來看，要打贏秸稈禁燒這場戰(zhàn)，還得“利字當頭”。而眼下，在中國，秸稈利用產業(yè)“無利可圖”，也正是卡住整個產業(yè)鏈齒輪的那粒石子。
對許多農民來說，收秸稈，就是一個“吃力不討好”的負擔。在江蘇，算上政府補貼(蘇北25元/畝，蘇南35元/畝)，農民每收一畝地的秸稈賣出去，到手的錢不到100元。如果沒人來收，還要自己雇車把秸稈運去回收點，每噸秸稈運費還得花上幾十元?！稗r民算了這一筆賬，覺得一點也不值?！敝苁镭S說。
身在農村的王文石，看到了這其中的“商機”。兩年來，困擾他的秸稈合作社的唯一問題是——“幾乎沒有盈利”。
成本，成本，還是成本!王文石腦子里有著一串將利潤變成負號的數(shù)字——收一畝地的秸稈，摟草、打捆和運輸，這一整套德國進口的設備，價格高達70萬元。一個工人一天的工錢大約300～400元，繁忙季節(jié)雇的工人必須24小時兩班倒作業(yè)。每4畝麥田或每2畝稻田，可以收1噸秸稈，1噸秸稈運輸百公里的費用是60～80元。
收來的秸稈賣給直燃發(fā)電廠的價格是200～230元一畝;賣給菌菇場作為蘑菇種植基料的是350元一噸;賣給造紙廠的話，秸稈質量要求更高，價格也稍高些，可達到400～500元一噸。“如果秸稈收得多，還能掙點兒。今年雨水多，收得少，可能要虧本?！蓖跷氖P算著。
據周世豐介紹，由于中國的秸稈收集體系尚未健全，秸稈的收集成本較高，也影響到了秸稈制汽油乙醇的技術經濟性。再加上，目前國家對于利用秸稈生產的纖維素乙醇還未有補貼政策，且油價走低，幾乎所有國內燃料乙醇企業(yè)利潤都受到了較大沖擊，紛紛暫緩了各自的纖維素乙醇項目的開發(fā)計劃。
他覺得，要推動秸稈制成乙醇的商業(yè)化，有一條出路——“給企業(yè)一塊好肉的同時再給企業(yè)一塊骨頭”。
“骨頭”就是，用秸稈制成乙醇的第二代纖維素乙醇技術?！昂萌狻本褪?，技術經濟性更好的以糧食為原料的第一代糧食乙醇技術。2006年，國家叫停了玉米來源的燃料乙醇項目的審批。但周世豐認為，這一政策可以放開，不僅有利于消化陳化糧，還可以通過糧食乙醇和纖維素乙醇項目的共建，大規(guī)模降低單位投資成本。
出路，也是潘根興必須考慮的問題，“用秸稈做成了肥料，誰來買呢?”
潘根興決定試試這樣一條出路是否有效：今年秋收后，他的團隊作為一家企業(yè)的技術依托，將在北大荒農場上馬一個項目。在像北大荒這樣的地方，從秸稈收集，到加工，再到制成的生物碳化肥銷售，整個流程都可以在農場內部的閉合鏈條內消化。潘根興希望在這種模式下，把“收”和“賣”兩端的問題一并解決了。
在王文石的計劃中，未來也許會往田塊更大、雨水更少的北方發(fā)展，效益可能會更好一些。“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”，這個農民出身的企業(yè)主相信市場的力量，他也期待，國家能針對秸稈問題推出更好、更精準的激勵政策。
雖然今年能否回本還是個問題，他已經把秸稈合作社改名為“生物質科技有限公司”。
現(xiàn)在，他只能在一季接一季的秸稈大戰(zhàn)遍地狼煙中，期待自己能守到云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