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楊梅紅。江南的楊梅,五月底便開始泛紅,待到六月中下旬梅雨初歇,便熟透了。今晨上市場,見水果店前擺出一筐筐紫黑發(fā)亮的楊梅,果上還凝著晨露,忍不住買了一斤??茨秋枬M的果子幾乎要撐破薄皮,汁水盈盈欲滴,年少時的采梅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。
那是初夏的清晨。天色將明未明,山霧像一襲輕紗籠罩著村落。三妹起得最早,在門外與母親絮語,說話聲驚擾了我和二妹,我們?nèi)嘀劬﹃懤m(xù)起床。廚房里飄來陣陣香氣,我們循香走去?!皨?,這么早?”看見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。她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布衫,腰間系著粗布圍裙,手里的鍋鏟不停地翻動著金黃的炒蛋。“今天你們姐妹要上山,提前做點吃的。”“打算去哪片山?”母親接著說?!叭ス穾X,近一些。”我說。
飯后,我們背上竹簍,扣上草帽,“咣當(dāng)咣當(dāng)”地向著后山梅林出發(fā)?!耙荛_陡坡,不摘樹梢的果”。身后母親的叮囑一遍遍地在耳邊回響。
梅林離家說遠(yuǎn)不遠(yuǎn),說近也不近。得翻過兩座山,越過兩道嶺。山路又窄又陡,起起伏伏,蜿蜒在翠綠的山間。路邊綠草瘋長,開著不知名的野花,紅的、紫的、黃的,在晨光中搖曳生姿。三妹走在最前面,腳步輕快得像踩在云朵上,手臂不自覺地擺動并微微張開,如小鳥展翅一般。突然,她停下腳步,采了一朵小花,別在二妹發(fā)間。二妹笑著摸了摸頭發(fā)。我也摘上一朵,放入三妹掌心,三妹回我一個“拉拉鉤”。山路越來越陡,周圍的樹木漸漸茂密,陽光穿過樹葉間隙,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光影。背上的竹簍隨著步伐不停地左右搖晃,發(fā)出"悉悉索索"的聲響,與山間的鳥鳴應(yīng)和著。
一個時辰后,山風(fēng)忽然送來一陣果香。三妹翕動鼻翼,環(huán)顧四周,突然指著前方:“姐,你看!”只見山坡下一片青綠中綴滿絳紅,如同仙女撒落的紅寶石,在綠蔭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最老的梅樹王立在崖邊,擎著滿樹紅得發(fā)紫的果子,但我們只選臨路坡下的那一棵。那里的陽光充足,果子最甜,也最安全。
坡下的路也不好走。這是一個小山坡,坡度不高,多為砂質(zhì)土壤,稀疏的長些灌木,極易打滑。我屈膝慢慢的探下身,雙手抓住灌木枝,腳踩在山石間,慢慢滑下。腳下的砂石簌簌滾落。二妹三妹也跟著一起滑下。到了坡底,灌木變得密集。我們低頭鉆進樹叢,樹冠蓋過頭頂。我們慢慢撥開橫斜的枝條,露水簌簌地落在脖子上,冰冰涼涼的。陽光穿過葉隙,偶見前方的梅果,紫瑩瑩的,鮮活閃亮。空氣中的梅果香越來越濃烈。
終于到了。三妹“哇”的一聲跳了起來。一顆顆楊梅如浸透了醇厚的葡萄酒,鼓脹得幾乎透明,細(xì)密的肉刺在陽光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澤。二妹踮起腳尖摘了一顆放入口中,眼睛瞬間亮了起來:“唔,好甜!”她連忙摘下數(shù)顆遞給我和三妹:“快嘗嘗!”我接過,牙齒刺破果皮的瞬間,一股甘甜直沁心脾。汁水順著指縫滴落,在地上洇出深深淺淺的紫痕。二妹三妹二話不說就爬上了樹干,坐在粗壯的樹枝上。雙手在枝葉間穿梭,專挑向陽的果子。她們邊摘邊吃,在枝丫間挪來挪去。有時故意搖晃樹枝,熟透的果子“啪啪”墜落,正好砸在我的頭上,汁水濺到臉上,她們便“咯咯咯”地笑了起來。“姐,快上來,樹上果子多”。我站在樹下,眼前的梅樹盡管粗壯如壯漢的腰身,頗有幾分威風(fēng),但這看似穩(wěn)當(dāng)?shù)捏w格,實則十分脆弱。樹皮剝落處布滿蛛網(wǎng)般的裂紋,滲出透明的樹膠,像在無聲地訴說傷痛。我時不時抬頭,心隨著她們的每個動作起伏?!罢痉€(wěn)了,小心點”。我變得啰嗦起來。“沒事,我們爬樹可厲害了?!比眯χf。透過層層綠葉,她們仿佛是樹葉間兩朵盛開的花。我依舊守在樹下,摘些觸手可及的梅果。
日頭漸午,陽光灼人,汗水在臉上沖出道道痕跡。我看了看竹簍里沉甸甸的梅果,說“差不多了,下來吧?!倍萌眠@才磨磨蹭蹭地下來。
樹下,我們慵懶地躺著。雙唇、指尖沾滿了梅汁的嫣紅,衣襟上浸染了樹葉的清香。三妹脖子上留下不少蚊蟲叮咬過的紅點,不停地抓撓。二妹笑著說:“肉嫩、肉香,招蚊唄!”三妹扮著鬼臉,舉著沾滿梅汁的雙手往二妹臉上一抹,二妹花臉的樣子,令大家笑得前仰后合。
歸途上,我們一路歡歌。竹簍里的果子不安分地往外蹦,骨碌碌地滾進茂密的草叢中。空氣中彌漫著楊梅特有的氣息,混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。
到了家,母親笑吟吟地在門口等候。接過竹簍的那一刻,我心里涌起說不出的溫暖。
如今市場上的楊梅,個個包裝精致,圓潤飽滿,卻再難尋回那些沾著晨露、帶著陽光溫度的滋味。只有偶爾在夢中,還能聽見竹簍“咣當(dāng)”作響,看見二妹三妹在樹梢對我笑。